【ER】信仰者


安灼拉看到了光。

泛黄的纸页宽大而枯槁,他没有把它折起来,那张纸随着手的移动顺着墙根向上攀援,一直延展到窗台上。现在,金黄澄澈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长眠已久的铅字上透出一线虚假的生机。

“阿波罗,那是什么?”

“作业,格朗泰尔。像你这样无所事事的醉鬼是不会专心学习的,对吧?”他尽量轻手轻脚地把它收起来。他们俩在缪尚咖啡馆靠窗的座位上背对背坐着,他猜想对方应该不会看见自己在做什么。

“你这样说真让人难过,”但他的表情看上去却是快乐。格朗泰尔确实没有注意,他想着安灼拉;他转过头去的原因也只是那种惯常的狂热。安灼拉金色的发丝在阳光和陡然的斜影下像湖中的粼粼波光。“不像你。作业从来不会让你冥思苦想。”格朗泰尔的眼睛失神地向远处看去,一边无意识地用酒杯敲击桌面,发出沉重的响声。“那是什么?让我猜猜。追求者给你的信?下个季度的购物清单?法兰西地图?”

“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内容都很多,”格朗泰尔耸耸肩,对空苦笑着举了一下酒杯,“你太有仪式感了。我敢打赌,应该是最后一个。”

巴黎的天空并未被那样一层轻薄柔和的纸页包裹起来。它洒向人世间的光只有两种:一种是猛烈粗粝的,强光让贵重精致的物件都躲避在阴暗角落中,又让那些破铜烂铁在光芒闪烁的旷空种感到自己陈腐的灵魂在锈蚀中难以呼吸。另一种是阴晦迷蒙的,那只隐含着不肯睁开的眼睛,让凄郁在转瞬即逝的希望中加深,让喜乐圆融蒙上一层阴影。

光明,此时穿过纸面透射出来了,澄澈恬淡,晕染着跳动到手指尖。“理想主义者,”安灼拉告诉自己,“永远找得到一个可以追随的东西。”

01

“别告诉我他不在,”缪尚咖啡馆的后厅,格朗泰尔正百无聊赖地敲着空酒杯。“毕竟那是他设立的组织,我们好不容易有了一次聚会的机会,领导人不能不在场。”

他的说话声并不大,但由于周遭那种寂静的和谐,微弱的声音反倒引起了零星揶揄的笑声。

“大写的R,你太着急了,我们还没到约定的时间。”赖格尔把他的酒杯移到手够不到的地方,“我们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在乎再等几分钟。”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他们已经等了这么久。令人感到漫长的并非等待的时间本身,而是这个过程中屏息凝神的期盼换来的寂静,永远都是寂静。ABC的朋友们获得过不少支持,但他们的活跃气氛不是蔓延性的,真正能从书海中稍微抬起头,瞥一眼用陈旧的智慧砌成的校园高墙外天空的学生并不多。十九世纪最初的时间消逝后,晓色也是寂静的,思想大规模苏醒的纪元早已过去。在那时,曙光也会因为血与泪交织成的壮美旌旗而染上瑰丽的暗红;但此刻,在一个渴望宁静的时代,等待压抑中愤懑的悸动只会换得沉寂的徒劳无功。

他们就是在那种繁荣边缘中的迷茫里彼此结识的。

“想不到安灼拉会和我们站在一起,虽然把我们聚集起来都是他的功劳,但他甚至看上去都不会有这种思想……”古费拉克一边站起来掸去置物架上不断往下落的灰一边低声说,“毕竟他是个成绩很好的学生,家里对他的期望也和他真正的理想不一样。”

安灼拉经常收到来自父母的信,甚至有时只能在同学们面前拆开它。内容没有什么特别的,那是他说的话,真实可信——每一次看完,他的神色都会变得更凝重,但也许还说不上消沉。他永不消沉。

在这些不定期的聚会开始成型之前,格朗泰尔就经常在缪尚见到安灼拉;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交集,但他知道对方是为什么而生活——那样的目标与醉意或欢愉无关,他也不必为此留下一个充满敬意和鼓励的微笑。

 

格朗泰尔出现在街口的转角。

“他们希望我回去,”安灼拉低声说,“去继承一种资产阶级为后辈打造的未来。”夕阳从地面平铺到墙面,摇摇晃晃,聚集着属于深秋的一种不安情绪。他读信,而在格朗泰尔眼中似乎是信在读他。交流的方向对于两个形影不离却互不理解的灵魂来说是很难区别的。

“你不会放弃的,对吧?”格朗泰尔依旧举着酒杯,而他的眼神流露出的温和与烈性酒的浓香毫不吻合。“中午好。我已经有三天没有见到你了,真糟糕。”

“当然不会,我告诉过我的朋友们,一直坚守下去是必要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安灼拉没有在“朋友”的称谓里包括他。但安灼拉没有在意,他依旧在静静思考。“现在,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快走吧,——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将会明白,没有共同信仰的人是很难互相信任的。”

他知道最后的话指的不会是他和安灼拉。“当然不是,”他对着自己重复了一遍,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为理想,为祖国,为依然埋葬在黑暗中呢喃低语着的生灵。他也是那些生灵中的一个,从未决定过是否应该奋起反抗,而被时代的两股洪流同时抛弃。他想强迫自己先站起来迎接光明,但同时他也怀疑光明的到来。

“……我不相信,天哪,但我无比希望它是真的。”格朗泰尔曾在一个深夜独自纵酒时把冰冷而炽烈的幻梦之源倾倒在地上,他以这句话作为结语,随着泡沫的挥发渐渐失去了意识。

02

“这是一次伟大的尝试。”

通常这样的论述会在图书馆或集会厅一类的地方出现,语调里怀着昂扬的赞誉,令人深信不疑。可惜同时它带着一个充满遗憾的结尾:“但它完全失败了。”

而在真正沐浴着其经久不息光辉的地方,最后的转折却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连刻意着重的语气也毫无必要。只有轻声低语才彰显敬意,且在肃穆之处,最微弱的话语也掷地有声。

巴黎公社被意图接近那一团火焰的人谈论着,探索着,不仅仅是遥远地观望,而是靠近了去聆听它的足音,感触它的呼吸,甚至在“五月流血周”发生过的地方找寻历史死灰复燃的温度。

“我知道你为此而看轻我……但我不在乎历史。”

“你必须在乎,”安灼拉斩钉截铁地回答。他的经过没有任何仪式感,像是故意以不带矫饰的灵魂和理想寻求答案。他在阳光下像一面旗帜,温暖不会将其融化或动摇,它却迎着风雨飞驰,直到倒下。“有些被冠以墓碑之名的,却是里程碑和纪念碑。”

“也许这对我还有点意义,被判死刑的人生还不至于流落到不值一活的程度……但当然,你不是在让我振作起来,对吧?”格朗泰尔盯着脚边的碎石,他不敢望着安灼拉,他也无法让他希望靠近的光源长久恒定地探照他自己变幻莫测的思想,那既是愉悦也是痛苦。

他感觉这段对话不能继续下去了。他迫切地想要这条笼罩阴云的街道短一些,再短一些,最好马上就走到尽头;不然他们很可能谈到那个问题。

不管是在年轻朋友们面前勇气可嘉的质疑还是在独处时漫不经心的探询,格朗泰尔都是明知故问。而今天他们只是碰巧在同一条街上遇到,没有其他人——这是离开的理由,又是留下的借口。

“阿波罗,”那天,在明亮清冷的阳光下,他不安地看着窗外的云,等着时间一秒秒过去。他用犹疑不定的语调问,“你想过死吗?”

安灼拉和他靠得很近,他几乎能感觉到他们频率不一致的呼吸在空气中引出的微声。那似乎是冬天,冬天总是一切思考活跃而行动凝滞的时段。他感觉自己在被端详,被看得一清二楚;而同时他也无比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有机会凝望安灼拉眼睛的更深处,因为他曾告诉过自己,交流的方向对于两个形影不离却互不理解的灵魂来说是很难区别的。

“我会战斗,一直到死;我们都是这样的。”

格朗泰尔竭力想让自己的微笑更温和些,但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的意识也冻住了。总是这样,他绝望地想,靠近安灼拉甚至让他无法呼吸。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不会因为失去生命而感到遗憾。”他冷冷地盯着地面,盯着脚边的碎玻璃。

“有些东西比生命更崇高,格朗泰尔。不要忘记了,你是因为什么信仰而站在我们一边的。”

“一个宏伟的目标,你说过的,也许和你们一样,自由、起义、共和,也许仅仅是你……在我心里这是合二为一的。”他的声音很疲惫。

03

他们当时正经过一间花店。

巴黎街头的花店大多是极具邀请性和诱惑性的,但同时有一种不容亵渎的华美意味将与此无关的人彻底从那个鲜活美丽的世界里分离出去。它们是专为了爱与馈赠而生长的,或者更准确些,是为了装点爱与馈赠中灵魂和眼睛投射着心心相印时创造出的那片澄净天地而生长的。那天地远离痛苦,却也远离梦想,因为在其中就有梦想的一切,再也一无所求。

格朗泰尔不能说自己也体验过这种喜悦,在大部分时间,他的快乐都是透过厚厚的啤酒瓶望着这个世界的微光。至于安灼拉,他更不会把目光在鲜花的绽放上停留一秒。

“这很危险。”安灼拉顿了顿。看着对方出神的样子,为了强调,不耐烦地重复了一次,“这很危险,大写的R,我们所反对的政论持有者往往都将个体作为希望和解放的象征。”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第一次加入谈话的马吕斯。

 

这段对话的后续是各不相同的,但有一次令人印象深刻。

格朗泰尔作为“学得最多的学生”,当然也知道那些被送出去的花束经常夹带什么样的祝福卡片——离咖啡店和酒馆最近的花店他最了解,并且这种兴趣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浓厚,甚至在姑娘对他下了“格朗泰尔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判词之后依然如故。

“一点都不真诚,好吧,”那是新年前夜,他决意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冷冷清清的小店还未打烊,他在古费拉克充满担忧的眼神下给自己倒了第三十一杯,“要是我的话我就说,我希望活下去。有了信仰才能活下去,也许生命不重要,但有了你的生命才值得一试,值得一试,安灼……”

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在说什么。他扯了一下自己的围巾,想把它摘下来,但没有成功。

“噢,天哪。”

古费拉克眼神里的担忧更明显了。

当他给自己倒上第三十二杯时,1832年的第一次钟声敲响了。

 

格朗泰尔艰难地穿过拥挤不堪的街道。

他有一件事必须告诉安灼拉。

今天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这种毫无根据的思想一般是在做梦时一种特别清晰冷静的直觉,但他当时是醒着的。阳光从积满尘埃的角落通向天空的唯一一处缝隙漏下来,同时远方传来杂乱的叫喊声,街道似乎都在苏醒,最后渐渐开始警醒,有什么东西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街角从前不断滴水的屋檐已经停止了呜咽与落泪,而崭新的画卷开始展开了。

但格朗泰尔不太在乎,他知道自己错过了这一切的新生与萌芽,他刚刚走上街道时没有同旁人一起挥旗呼喊。他只是顺着墙角奔跑,步伐和往常都不一样,但他感觉自己更自由了,因为这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格朗泰尔看到了光。

他说过生命不值得一活,他说过历史不值得铭记,他说过存在不值得被肯定,但他说,“我信仰你。”

他继续向前奔跑。与人民起义的浩荡相比,他的目标更直接:找到目的地,说出他没说完的话。

 

他在睡梦中继续这一旅程。他以为他跑完了。

 

格朗泰尔醒来的时候,曙光升起,巴黎人民正在睡梦中。一种强烈的反差攫住了他的心,也有一道阳光照在他手上,手掌苍白无力。这是他能料想到最坏的结局,比在轰轰烈烈中惨败还令他震动的结局。

“我们被人民抛弃了。”

格朗泰尔错过了光辉也错过了痛苦,他握着酒瓶蜷缩在角落里。他几乎能听见安灼拉从街垒发出的声音。他站起来,开始寻找街垒的废墟。那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他想说“也许来不及了,所以请记住,我爱你”,但他最后还是收回了“你”。

他穿过阳光走向安灼拉。

新世界轰然倒塌了,还没有建立就倒塌了,但他深陷于本能付诸实践的那张蓝图中,也愿意和这种信仰一起去往天堂。他重复说着:“共和国万岁!”

 

安灼拉用微笑与握手作为回答。

Fin.


新年快乐!

跨年的时候待在家里重温13年大悲电影,最后Epilogue里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唱到副歌,我一边跟唱,一边却唱不下去,因为眼泪不住地流下来,让我泣不成声。我的声音很小,但屏幕中一片光明。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零点的烟花放了起来,和着“when tommorrow comes!”的歌声,2019年来到了。

当时忽然觉得自己获得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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